​古卷传说-伏蛇

古卷传说-伏蛇

清朝的地方驻军，大体以八旗和绿营为主。绿营是汉人军队，用绿色旗帜，与满洲八旗相别，归总督、巡抚节制，由提督统率；八旗驻防军即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官兵，准予携带家眷，分派各省驻扎镇守，其在省的最高统领为将军，与总督平级，下设副都统、协领、佐领、防御等等，各领职司。

广东的八旗驻军，设将军一人，副都统两人，分领满、汉两军；协领九人，协助将军和副都统，维持管带驻防军和水师营事务。

协领官秩从三品，也算地方上高级军官了。话说广东有个驻防汉军的协领，名叫刘溥，为人慷慨豪迈，刚正不阿，年轻时任侠使气，好急人之难，颇有些古燕赵侠士风骨。他当年尚未从军，落拓风尘之中，一次在广州城里闲逛，游到三元宫，遇上个道士，二人相谈投契。道士见他嵚崎不凡，因结成方外之交，从此往来甚密。刘溥那时既无一官半职在身，出手又豪爽，时时济危解困，他自己就不免常常拮据。道士隔三差五便请刘溥喝酒吃饭，想方设法助他财帛，毫无吝色。

虽说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但日日受人恩惠而无以为报，毕竟不能心安。这一日刘溥走到三元宫，见道士面带忧色，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见他进来，只道了声：“坐”，便不再开口，依旧蹙眉坐在那里。刘溥道：“师兄何故在此愁坐，是遇上什么难处么？若有用得小弟处，只管吩咐，万死不辞。”道士听了这话，眼睛一闪，望着刘溥道：“果然有桩难题，能得居士相助最好不过，只是此事太过凶险，你……”一句话未说完，刘溥已高声道：“师兄说得哪里话！师兄的事便是小弟的事，什么凶险不凶险的，就是千刀万剐的勾当，但教师兄一言，小弟也随师兄去，水里火里，皱一皱眉毛不是好汉！”道士双目神光大放，刷地起身，抢上前拉起刘溥的手道：“有居士这话，实乃苍生之幸！且请上坐，受贫道一拜！”说着倒身就拜，刘溥忙扶住道：“师兄这是做什么，究竟何事，不妨直言。”道士从墙上摘下一口宝剑，在屋角提了只大草笼，都挂在背后，说道：“跟我来。”引刘溥出观望北而行。

出了北城门，复行五里路，一直来到唐代时为穆斯林建的“回回坟”，也就是今天越秀区的“清真先贤古墓”之侧，道士方才停步。左右看看并无行人，低声对刘溥道：“贫道要在此作法，少时居士看到什么，切勿惊恐出声，一切有贫道维护遮架。”刘溥应了。道士结草为坛，命刘溥站在法坛正中，在他顶门、胸口、背心、双手双脚，各贴一道符箓，打开草笼让他抱着，嘱咐道：“一会儿若听见铃磬响动，即刻盖上笼盖，切莫稽迟。”刘溥莫名其妙，心想玄门法事，恐怕问也问不明白，于是闭口不言，只管睁眼瞧着。道士披散头发，左手仗剑，右持引磬，脚踩禹步，口中喃喃诵咒。

不觉暮色四合，那时是二月中旬，寒夜清冷，天无纤云，已而半天挂出一盘皎月，照得四下通明。刘溥定定地站在那里，瞧着道士踏步作法。这套科仪，初看也没什么趣味，几个时辰看下来，更是无聊至极。不过有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便再无聊，也需忍耐。

又过得一个更次，远方风起，吹动草木，松涛如潮。刘溥周身纸符剌剌作响，跟着鼻端嗅到一股腥气，那不是鱼腥，也不是血腥，却令人微微头昏脑胀。刘溥抬眼看时，见那月色也不觉凄惨起来，他心中一凛，耳听得“沙沙沙”一片怪声，夹在风吼之中，直向法坛涌来。不等细细分辨，月照之下，陡然扬起一个巨大的身影，头大如箕，身粗如瓮，蜿蜒十余丈之长，遍体金鳞，双目碧光如电，竟是一条巨大无朋的金色大蟒！刘溥毕生所见过的最大的蛇类，也不过臂膀粗细，数尺长短，听说山里间或有人见过碗口粗、丈把长的，已经算十分骇人了，何曾想过世上居然存在眼前这等巨怪！饶是他天不怕地不怕，乍见这突破了常人想象的异物实体，也不禁栗栗。这金色巨蟒游至坛前，并不攻击，慢慢垂下头去，在地上点了三点，似乎人类磕头一般，状极驯顺。道士从旁持剑一挥，叱道：“去！”金蟒回转脑袋，巨大的身体映照月光，泛成一道金流，分石披草而去。

道士一声叱罢，继续作法，无何，又来了一条大蛇，身形同那金蟒不相上下，而鳞肌通透，骨骼、脏腑清晰可见，直似水晶打造。刘溥看得瞠目结舌，紧一紧怀中草笼，几疑自己堕入了什么幻境。水晶巨蟒亦伏于坛下，凡三稽首，道士照例挥去。接下来群蛇毕至，有的枭吻鹿角，全身长满兽类身上才见的黄毛；有的龙首凤尾，前后四爪；有的头圆如球，两胁生翼，半飞半走而来，悬停地表，肉翅拍打，宛如蝴蝶；有的鳞甲斑斓，口喷五色烟气，缤纷如朝霞之彩；有的竟体红亮，熊熊若初日浴海，吐息火光，明可烛物。其余或青或黑，或黄或白，千奇百怪，不下百余种，次第伏坛稽首，道士一一挥剑叱去。直到寒鸡高唱，方才收拾法器，偕同刘溥回城。

当天刘溥就住在三元宫，傍晚，二人依旧沿故道出城。作法作到三更，群蛇又络绎衔尾而至。昨夜所见众蛇异则异矣，毕竟还有个蛇样，今夜来的这些，奇形怪状到连蛇都不像了。有的像鼋鼍，有的像蜥蜴；有的蛇头蝎尾，七寸之下，生有两具门板大的巨钳；有的像虾一般蜷曲蠕动而来；有的头如虎豹、如牛马、如猪狗、如狐兔；有的鹤顶，有的鸡冠；有的头是蛇头，身体却不是长形，而是四四方方，像块印章；有的既扁又宽，状如鳐鱼；还有不生鳞片、一头多身如鱿鱼者，多足如蜈蚣者，一切奇形怪状，不下百余种。刘溥在惊骇中又沉浸一夜，饱足了眼福。

第三天同到坛场，道士叮嘱道：“大功成否，今夜至关重要，居士须切记我前日所言，不可疏忽。”刘溥答应了。

时至三更，群蛇复至。今夜所见的，显然较上两夜来者修为更深，其身虽非巨大，而七寸以上，皆已化为人形。有的面如厉鬼夜叉，其丑无比；有的似罗汉，或似壮士，或似美女，其声嘤嘤如儿啼，或格格若竹裂。其他有首尾两个头的两头蛇，有一身多头的，三头、五头，及至九头蛇，道士皆以剑挥去。

约近四更，沙石飞鸣，山谷响震，星月顿暗，天愁地惨。刘溥没来由地血行加速，寒毛倒竖，微风荡处，坛下忽而现出一蛇，以刘溥的眼力，完全没能看出它是从哪里出来的。这蛇长仅丈许，浑身上下铺满五色鳞甲，月下幻彩流光极是诡异，蛇头椭圆，张口吐舌，两目突出，光炯如炬。它在坛下一盘，瞧也不瞧刘溥一眼，死死盯着道士。道士如临大敌，仗剑护身，凝神与蛇相持。对垒片刻，那蛇倏地屈身一跃，迅疾无伦地扑向道士。道士大喝道：“孽畜，安敢无礼！”挺剑斜挥，叱道：“止！”怪蛇“啪”地跌在地下，退后些许，身子盘成一团，蛇头忽左忽右，试探不已。道士眼观鼻，鼻观心，持剑中路，不为所动。那怪蛇佯攻须臾，猛地再度弹起，凌空一个转折，欺向道士右侧。道士脚踏奇步，拧身一剑，再喝声：“止！”怪蛇又重重跌落，这番却不假稍息，贴地暴射，直取道士下盘。道士倒转剑柄，叱道：“去！”一剑封在足前五寸，正撞上蛇头。那蛇如遭重击，凌空倒飞，就在半空中急剧缩小，眨眼缩至不满五寸，“簌”地跌进刘溥怀中草笼。

刘溥未及反应，耳边磬声大作，急提笼盖，盖了下去。百忙中向笼内一瞥，只见怪蛇又已长到将近两尺长了。他的笼子一盖，道士飞步上坛，大袖抖处，滑下四张朱符在手，转动笼子，连拍四掌，封住笼子东西南北四隅。这退蛇、摇磬、出符、封印，只在呼吸之间，一气呵成。道士脸色苍白，唇指发颤，不知是耗力太剧，抑或余悸未平。他双手按着笼子，调停半晌，终于缓缓吐出一口长气，道：“贫道奉师命捕收此妖，下了五年苦功，百般预备，想不到还是险些功亏一篑。若非居士相助，贫道不免魂骨销散，死无葬身之地。东南滨海生灵，十年之后亦必受其屠毒，恐无噍类！”刘溥咋舌道：“如此凶邪的妖物，师兄要拿它怎生处置？”道士道：“贫道修为尚浅，处分不得，需带回山去，交由我师发落。居士一臂之助，积功无量，今后富贵寿考，福泽绵长。就此暂且作别，他日灵山会上，未必没有再晤之机。”说罢拂袖携笼而去。

刘溥后来参军，果然有如天助，一路顺遂，官至协领；夫妇齐眉，寿逾九旬，坐享五代同堂之乐。子孙世代富贵官禄，至今不绝。

清.许奉恩《里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