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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石男:晏小山痴人说梦(上)

2025-06-12 04:57 来源:冷丁网 点击:

宋石男:晏小山痴人说梦(上)

他是一个追忆者,怀着伤感与对美的叹息。追忆、伤感与美对他来说是同一件事,似乎任何东西一旦从眼前消失,立即就变得美了起来。他有一双能准确捕捉瞬间的幽微之美的眼睛,他只看向过去,他摇动手指为我们展现那些人与场景,他将过去变成现在,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消逝的时间上引开,或许也从未来引开,他让我们想起自己的过去,以及过去所有瞬间的幽微之美,从而让我们与他一样沉没在几乎可说是自虐的感伤深渊之中。

他只能是北宋词人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他的一生如众多最杰出的诗人一样写在水上。关于他的生平,可靠的材料只有他为自己词集写的序以及黄山谷为他的词集写的序,此外还有一份未必全然可靠的晏氏宗谱,以及少许宋元笔记中记载的轶事,这些轶事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人格,但不能毫无怀疑地当作信史来看。真正最可靠的材料是他留下的二百六十首词,但词不是碑传,词之所以发生,乃是因情感而非事实,虽然它也会描摹一些事实,却从来不会清晰准确,而是如王国维说的那般,美妙精巧若隐若现,所谓“要眇宜修”也。

小山是宰相暮子,排行本为第八,但有个兄长过继给人了,于是变作第七,晏七。宋代喜欢用排行称呼某人,柳永是柳七,秦观是秦七,黄庭坚是黄九。排行老七的都是第一等的抒情词人,黄山谷略逊,只好排名老九。

小山出生时含着金钥匙,终身都保持着世家贵族的傲气与洁净,但在他的后半生,却是不得志也不那么富贵的。最早感叹其命运浮沉的是黄山谷,《小山词序》说他“仕宦连蹇”、“陆沉于下位”、“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近人夏敬观《评〈小山词〉跋》也说,“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丘,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其父。”

小山的命运完全是他的孤傲性格造成的。他的仕途本不算太坏,晚年做到开封府推官,从六品,算中级官僚。而据《晏氏宗谱》,他还获赐了宣奉大夫,这不是实职,而是虚衔,但位列正三品,也不算差了。所以《晏氏宗谱》说:“小山虽门荫官,而砥砺居官三十年,以致荣显”,在晏殊的几个儿子中,被称作“荣显”的只有小山一人。他的财产在晚年应该是挥霍半空了,虽然在京城曾有天子赐第(南宋王灼《碧鸡漫志》),但据小山自己写的搬家诗,恐怕这房子也没保住,大概是变卖了,搬去更小的房子住,所以妻子才抱怨他书太多,搬家像乞儿搬碗。不过我们也不要以为小山就真的穷困潦倒了,他只是不富而已。小山的儿子晏溥是收藏家,好罗鼎彝,著有《鼎彝谱》,古人说三世始称藏家,老爸若穷困潦倒,儿子咋可能成为收藏家?不过,贫穷或富贵只是后人关心的事,小山自己是满不在乎的,所以妻子因搬家抱怨他,他还写诗跟妻子开玩笑,一点也不生气。

这种满不在乎,被黄山谷称作“痴”。《小山词序》说,小山“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又说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模,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

小山出身华贵,自然不肯依附什么贵人之门。苏东坡喜欢小山词,托黄山谷引见,小山断然拒绝,还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如今政治局里一半都是我家的老朋友,我都没功夫见,何况你苏东坡呢?(元陆友仁《砚北杂志》)彼时东坡是翰林学士知制诰,相当于国务院秘书长,却被小山如此轻视,可见其狷介。其实小山之所以不喜东坡,主要还是文学趣味迥异。当时东坡早已名满天下,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等词作也人皆成诵。但小山的词,是“微痛纤悲”的路子,与阔大不拘一格、以诗之手法写词的东坡完全不对路。此外,边缘化的天才作家,对当红大V总有种本能的反感,必要坚持自己独特的文学标准,而蔑视世俗的主流评价(这也正是山谷说的“(其)文章翰墨,自立规模,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基于上述,小山终于将东坡拒之门外。

小山不见东坡,或许还有另一层隐痛。此前,小山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作长短句,上给他的顶头上司、府帅韩维,后者却回书把小山批判了一番:“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北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后录》)小山未必不知道自己写的那些抒情小令会被韩维这种国字脸的政客厌恶,但他偏要给韩维看,也许是出于顽童挑衅的心态,也许是还残留了一丝“美能拯救世界我写的词这么美应该也能拯救你这个国字脸”的幻想,然而国字脸是不会被美打动的,小山只能得到一番浓眉大眼的教训与轻慢。有这种遭遇,小山对贵人的厌恶,自然更进一层。

小山不止是才子,也是有思想有学问的人,却不愿向世人展示。山谷说他“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山谷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我槃跚勃窣,犹获罪于诸公,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我已经踉跄跛行于世,犹被衮衮诸公怪罪,若我愤怒地尽吐胸中所思,那不是吐别人一脸口水吗?

小山的回答让我想起《名哲言行录》中的一个故事:有人请第欧根尼去富人家做客。守门人说,你进去可以,但别随地吐痰,弄脏了咱主人的豪宅,你丫可担当不起。第欧根尼就朝守门人脸上吐痰,说再也找不到比这张脸更脏的地方了。

小山如第欧根尼一样愤世嫉俗,但他更加消极,他连吐人口水的冲动都没了。他抵抗浊世俗物、大人先生的法子只有一个:不屌你们。苏东坡决非俗物,但他求见小山时,恰好是朝中新贵。小山恨屋及乌,自然不见,统统不见!

小山喜欢见的,只有为数极少的三五知己,以及多才多艺多情的漂亮女人。《小山词自序》说,他之所以作词,乃是“往与二三忘名之士,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自娱,不皆叙所怀,亦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尔。故今所制,通以‘补亡’名之。”小山所交往的,不是名士,而是忘名之士;小山要做的,不是为往圣继绝学,而是为古乐府补亡。补,补也——他要借自己的词,补上已经衰亡的古乐府抒写感物之情的传统。补,捕也——他还要借自己的词,捕捉已经消亡在似水年华中的情与事。

或有人要说,古乐府抒情传统,难道晚唐五代的花间集与宋初诸词人的作品没有继承吗?至少在小山眼里,是没有的。抒情必须是个体的,不走套路的。花间集中除了李唐二主以及韦庄的一些词外,多作于酒筵歌席之间,所谓“娱宾而遣兴”,用现在的话说,不过是为了唱卡拉OK而写的套路。宋初诸公,除了晏殊的一些词之外,大部分人写词也只是为酒筵歌席助兴而已。北宋真正如泣如诉像要把灵魂都哭出来地写自己的感情,而且落到具体人事之上的词,乃是始自小山词。

小山写了不少自己交往过的女子,一些还用了真名。他写少年时代的玩伴,一个歌伎的女儿,青年时他回京去找她,没找到,中年时在异地偶然重逢,她已经成了歌伎,而且落魄了。这个故事,小山用了三首词的篇幅写出来,若不融贯读之,便会错过。小山还写过一系列词怀念他在长安西楼认识的一位歌伎,这姑娘因病早夭了;他又写在归德府南湖认识的一位歌伎,他们经常一起乘舟采莲,后来这姑娘与他分手了,他仍念念不忘,在听另一个叫疏梅的歌伎唱歌时,还向后者嘟哝了采莲妹子的薄情;后来他跟疏梅也好了一段时间,也写了几首词记述;再后来他去了扬州,在那继续跟歌伎谈恋爱;又去了颍昌,同样跟不少歌伎发生感情瓜葛,他用“师师”这个宋代对美貌歌伎的惯称来指代她们。写这些歌女的词中不乏精品,但真正让小山词直追花间,并且高处过之的,还是关于莲、鸿、蘋、云四位歌伎的词。


(小山词的全部艺术秘密,且留待下篇再解。)